第八章-《血色浪漫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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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放心吧,有的是人,今天各公社来的北京知青有好几百,都往这儿赶呢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站在房顶上四处张望,果然发现路口的不同方向都有知青向这里拥来。北京知青越聚越多。

    李奎勇从一个当地人手里抢了一根扁担大吼道:“北京知青,都抄家伙,跟我上啊!”他一马当先向当地人冲去,北京知青纷纷捡起砖头,一窝蜂地向前冲去……围攻饭馆的当地人胆怯了,纷纷后退,双方形成对峙状……

    一个知青高喊着:“县知青办马主任来了。”人群纷纷让开一条路。

    县知青安置办公室马主任带着几个警察挤进人群。

    这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,个子不高,但显得很精干,他扬起手臂高喊道:“同志们、乡亲们,我是县知青办的马贵平,今天发生的事,县委非常重视,派我来处理此事,请同志们相信县委一定会把此事妥善处理好。”

    一个当地人喊:“不行,北京知青偷东西,还打人,不能饶了他们,要让他们挂牌子游街。”

    当地人喧哗起来,群情激愤。

    李奎勇大怒:“去你妈的,北京知青偷了东西,还挂牌子游街?想欺负我们北京知青,你动一下试试?非踩平了你们县城不可。”

    那人举起一把斧子:“你骂人,你敢再骂一句?”

    李奎勇举起扁担:“骂你是轻的,我还打你丫的呢。”他身后上百号北京知青骚动起来,纷纷向前逼近……

    马主任见局势难以控制,便果断命令身边的警察:“张所长,鸣枪警告。”

    “砰!砰!”警察朝天鸣枪。人群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马主任厉声喊道:“我代表县委再说一遍,今天的事,县委一定会妥善解决的,谁敢煽动闹事,谁再动手,一切后果自负。”

    一阵掌声传来。房顶上钟跃民一伙起着哄地振臂高呼:“坚决拥护县委的正确决定……”

    马主任抬头看见房顶上的知青们,怒火突然爆发出来:“你们,都给我下来……”

    钟跃民等几个肇事知青坐在县知青办的会议室里。马主任和两个工作人员坐在他们对面。

    马主任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几个肇事知青,知青们的脸上竟毫无愧色,甚至显得得意扬扬,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郭洁身上,他声色俱厉地问:“说,为什么偷东西?”

    郭洁满不在乎地回答:“因为饿呗。”

    “饿,就是这个理由?我要是也饿了,是不是也该去偷东西?”

    “那是您自己的事,也可能您比我们有觉悟,不会去偷,可我们不是觉悟低吗,只有偷东西的手艺。”

    马主任正欲发作,钟跃民说话了:“马主任,您消消气,别跟我们一般见识,论年龄您是我们的长辈,应该是我们的叔叔,对不对?哥儿几个,咱们一块叫声‘马叔叔’。”

    知青们乱哄哄地喊道:“马叔叔。”

    “马大叔。”

    “马大爷。”

    马主任被气乐了:“我要有你们这些惹是生非的侄子,非得少活几年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和颜悦色地说:“要论身份,您是官,我们是草民,您为什么是官儿呢?因为您比我们有觉悟,我们没觉悟的就该当草民,我们要是有您这觉悟,不就都当官了吗。再说,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,要不我们上这儿干吗来啦?”

    马主任听着不是味儿:“我说你们不是好人了吗?照你的意思,咱陕北这块地方,只有坏人才配来,是不是?你给我说清楚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:“马叔叔,您别误会,我说我们这些人来这里,不是因为出身不好,就是因为本人表现不好,总之,在北京人家都管我们叫流氓,那些出身好的人都当兵去了,被挑剩下的才发配到陕北。您要非说陕北好,来陕北光荣,那就该让那些出身好、表现好的人来陕北,让我们去当兵。这么光荣的事都让我们给占了,我们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,是不是,哥儿几个?”

    知青们纷纷附和:“就是,就是。”

    马主任盯着钟跃民道:“嗯,我看出来了,刚才一进门我就发现你那两只眼睛在滴溜溜乱转,鬼主意很多,看样子这里你是头儿,你叫什么?”

    钟跃民的眼珠转了转道:“我嘛,叫……郑桐。”

    郑桐噌地蹦了起来:“我操,我算是看出来了,一有什么顶雷的事,你他妈肯定就叫郑桐。马主任,我揭发,我要反戈一击,这小子叫钟跃民,您可千万别放过他,这小子坏透了,在北京时就不是只好鸟儿。”

    知青们哄笑起来。

    马主任眯起眼睛凝视着钟跃民……

    钟跃民也微笑着和他对视,目光中充满挑衅意味……

    郑桐又开始打岔:“马叔叔,今天知青办是不是打算给我们办学习班?咱学习班管饭吗?”

    钱志民附和道:“要管饭我们就不走了。”

    曹刚也跟着起哄:“马叔叔,咱这儿几点开饭?”

    郭洁问:“今天咱家吃什么?”

    马主任站起来:“钟跃民,你跟我来一下,其余人都坐在这儿反省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跟马主任走进办公室,他嬉皮笑脸道:“马主任,您把我叫到这儿来,是给我开小灶吗?您千万别太客气,我和大伙一起吃大灶就知足了。”

    马主任盯着他说:“你算是说对了,我就是来给你开小灶的。”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糕点推到钟跃民面前,又起身倒了一杯开水,“慢点儿吃,不够还有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愣了,满脸狐疑地盯着马主任。

    马主任望着钟跃民,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。

    钟跃民马上又恢复了常态,露出玩世不恭的表情:“马主任,您还是有事儿说事儿吧,我长这么大还没让人这么抬举过,这事儿再多来几次,我非得心脏病不可。”

    马主任笑道:“小子,你别和我贫嘴,要是惹烦了我,我就揍你,因为我有权力揍你,你知道我是谁?”

    钟跃民油嘴滑舌地说:“您是我马叔叔呀。”

    马主任点点头:“小子,你算说对了,你叫我叔叔一点儿也没吃亏,你才几个月大的时候我就抱过你。我问你,你老家是湖南的吧?”

    “没错。”

    “长沙?”

    “对。”

    “你爸爸叫钟山岳?”

    “您认识我爸?”

    “何止认识,我们认识时还没你呢。辽沈战役时,我是你爸的警卫员。孩子,你和你爸长得太像了,我刚才一听你姓钟,马上就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站起来,激动地抓住他的手:“您是马贵平叔叔?我听我爸说起过您,您救过他的命。”

    马主任慈爱地抱住钟跃民,钟跃民突然有了种见到亲人的感觉。

    这个世界真小,没想到在这偏僻的陕北会遇见父亲的老警卫员。马贵平这个人,钟跃民从小就听父亲讲过不止一次。当年在辽西平原上围歼廖耀湘兵团,国共双方几十万军队在狭窄的辽西平原上绞在了一起,打成了一锅粥。双方的建制全乱了,整整打了一夜,连双方的高级将领都亲自端着枪投入了战斗。在那次战斗中,马贵平替师长钟山岳用身子挡住两发机枪子弹而负了重伤。新中国成立以后,钟山岳怕耽误了马贵平的前途,把他送进集训队,集训结束后,马贵平当了连长,后来马贵平随部队去了朝鲜。1953年,马贵平从朝鲜回国学习,他还专程探望了老首长钟山岳,那时钟跃民还不到1岁,正在保姆的怀里大哭大闹。马贵平学习结束后,又返回了朝鲜,后来就和钟山岳失去了联系。钟跃民记得父亲对这个老部下很有感情,曾多次提到他,说这个马贵平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,这样的人现在可不多了。

    马主任抚摩着钟跃民的肩膀问:“孩子,你爸还好吗?”

    钟跃民低声说:“还在隔离审查,都一年多了。”

    马主任神色黯然道:“别说了,这不是你一家的事,我相信我的老首长,他早晚会复出的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问:“马叔叔,您怎么到陕北来了?”

    “1953年年底我在朝鲜负了伤,伤好了就转业到这里。孩子,我问你,今天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?”

    “我们来县城讨饭,那两个知青讨了半天没讨到吃的,就抢了人家的腊肉。”

    马贵平惊讶地问:“你们断粮了,不对呀?县知青办发了你们每人半年的口粮,不至于现在就吃完了?”

    钟跃民说:“我们10个人才给了800斤粮食,省着吃也只够吃3个月。”

    马贵平拍案而起:“太不像话了,你们的粮食被克扣了,我要调查这件事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无所谓地说:“算了,村里的老乡也是没办法,太穷了,现在正是青黄不接时,我们还是讨饭吧,反正这一带也有这个传统。”

    “跃民呀,今天的事我来解决,也算事出有因吧,你回去不要对外人说咱们的关系,也不要再惹事了,关于粮食的问题,我会替你们想办法的,你记住了?”

    “记住了,谢谢马叔叔。”

    马主任慈爱地捶了钟跃民一拳:“你小子嘴里怎么一套一套的?你爸可没你能说。不过嘛,他像你这个年纪时已经是副团长了,你小子现在还上房揭瓦呢,坏小子……”

    郑桐等人还在会议室里和工作人员耍贫嘴:“叔叔,我们饿了。”

    一个工作人员说:“你别叫我叔叔,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,可承受不起。”

    郑桐作出真诚状:“您那是谦虚,我们自己可不能不懂事,那也太没大没小啦,我们到陕北来,举目无亲,就像没爹没娘的孩子一样,谁逮住我们都想欺负一下。知青办就是我们的娘家,您就是我们的亲叔叔,我们受了欺负,只能向亲人流泪,我们有了困难,只能向亲人倾诉,叔叔,我再叫您一声,我们饿啦。”

    知青们异口同声地说:“我们饿啦。”

    那个工作人员摊开双手说:“这我可没办法,要是全县的知青都来知青办要饭吃,就是把我们吃了也没办法。”

    郑桐启发道:“那您总该有点儿存货吧?比如抽屉里存包饼干,饭盒里还剩下半个窝头什么的,先拿出来垫巴一下,至于正餐嘛,我们会等马主任安排。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,我什么也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叔叔,您忍心看着我们挨饿,这不太合适吧?鲁迅先生曾经说过,‘救救孩子们’。叔叔,我们求您了,救救我们吧。”

    那个工作人员无奈地说:“等一会儿马主任来了再说,请大家安静一下。”

    钱志民说:“马主任正审讯钟跃民呢,怎么审讯这么长时间?”

    郭洁调侃道:“钟跃民同志恐怕正在经受严刑拷打呢。”

    郑桐不放过一切诋毁钟跃民的机会:“这孙子,弄不好就是个叛徒甫志高,没抽两鞭子就把咱们党组织全出卖了。叔叔,您进去告诉马主任一下,对钟跃民这孙子,千万别手软,先灌他两壶辣椒水,再给他坐个老虎凳,一下就上8块砖,就是千万别上美人计,那孙子肯定将计就计……”

    “行了行了,你们这些北京学生的嘴一个赛一个好使,都老实坐一会儿行不行?”

    郑桐向里屋大喊:“钟跃民,你可要咬紧牙关,扛住呀,人民的嘱托、党的机密都在你的嘴上……”

    里屋办公室的门开了,钟跃民和马主任走出来,大家都安静下来,等着钟跃民说点儿什么。

    钟跃民只说了句:“走吧,现在没事了。”

    郑桐等人大为扫兴:“完啦,这就算完啦?我们还等着被拘留呢,这下咱到哪儿吃饭去……”

    医院的候诊走廊里坐满等候看病的军人,周晓白穿着白色护理服从内科诊室出来。她拿着挂号条开始念名字:“徐广利。”

    一个战士站起来:“到。”

    “你去一号诊室。下一个,袁军。”

    袁军从走廊尽头的椅子上站起来:“这儿呢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笑道:“还真是你,我还以为是重名的呢,你怎么啦?”

    袁军捧着一个水缸子有气无力地回答:“头疼,浑身没劲儿,晓白,能给我点儿热水吗?”

    周晓白把袁军领进值班室,从暖瓶里倒出开水递给袁军。

    周晓白摸摸他的额头道:“袁军,你先喝水,我去把病号分一下,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病。”

    袁军虚弱地哼着:“你忙你的,我先坐会儿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刚一出门,袁军立刻显得精神抖擞,他蹿到门口望望,然后回身把水缸子拿到水龙头下,放了一些凉水晃了晃,又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样东西——一只空眼药瓶。袁军飞快地将眼药瓶里灌满水,扣好瓶帽,将眼药瓶夹到腋下,又作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坐下。

    周晓白分完号回来要搀扶他:“袁军,你能走吗?我扶你吧?”

    “不用,还能凑合。”他弯着腰慢慢走出值班室。

    周晓白带袁军走进二号诊室,袁军虚弱地坐下垂下头,显得很痛苦。

    今天的二号诊室是内科的蒋主任坐诊,蒋主任是个资深的老军医了,也是全院最有经验的内科医生,周晓白特意把袁军安排给蒋主任,完全是出于给熟人行方便。

    蒋主任用听诊器听听袁军的心脏,只觉得他的心跳响若擂鼓,没有任何杂音,心率也很正常,他摘下听诊器问道:“你哪儿不舒服?”

    “头疼,浑身没劲儿,两顿饭没吃了。”

    蒋主任吩咐道:“小周,你先给他量量体温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甩甩体温表要往袁军腋下放。

    袁军连忙接过体温表放进腋下:“谢谢,我自己来,两个月没洗澡了,身上挺脏的,别弄脏了您的手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诧异地瞪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袁军站起来:“大夫,您这儿挺忙的,我到走廊里等。”

    蒋主任点点头。

    在医院走廊里,袁军垂着头坐在长椅上,仿佛忍受着很大的痛苦。周晓白从诊室里出来:“来,我看看你体温。”

    袁军从腋下拿出体温表递给周晓白。周晓白对着光线仔细看体温表,突然,她惊讶地张大嘴巴,迅速扭身盯着袁军小声说:“你在装什么鬼?水银柱都顶到头了。”

    袁军蹦了起来:“哎哟,穿帮啦,我……”

    蒋主任在诊室里喊:“小周,他的体温是多少?”

    周晓白慌乱地回答:“6……不,他体温正常,不发烧。”

    “让他进来。”

    袁军恼怒地盯了周晓白一眼,走进诊室。

    蒋主任给袁军量完血压后说:“你的心脏、血压都很正常,又不发烧,你真的很难受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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