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佛门中的隐士-《醉里挑灯看剑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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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对话中,赵州毕竟激动得呵呵大笑,寒山毕竟感叹对方“智慧剑”的锋利。这一对行脚僧,走遍千山万水,造访了一座又一座寺庙,拜谒了一个又一个心灵。“躯体”的行脚其实质的意义在于“心”的行脚,那一日的天台山,无疑成为了他们两人精神的峰巅。寒山大呼“苍天,苍天!”是因为天上有一轮月,他在诗中多次指喻明月是指点迷途的“心灯”。赵州大呼“苍天,苍天!”是他洞晓寒山的心旨,通过这一声呐喊让彼此已经融合的精神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。罗汉与牛,这本是毫无关涉的两件事,在他们眼中,其“行脚”的意义是一致的,都处在生命的原始状态之中,都有着无“心”可用的闲情。生命之难得,就在于这个“闲”字。

    相逢相别,对于寒山与赵州来说,都是极其自然的事。除了这段对话之外,他们相逢时还有一些什么活动,已经无从知晓了。对于寒山来说,应该说与赵州的相逢是一件重要的事,但喜欢写诗的他却没有为此写一首诗。这只能说明寒山不是正统意义上的诗人。诗之于他犹如棒喝之于赵州,是参禅消妄的手段。生离死别,伤春悲秋这些最能引发诗人情愫的事物,已不能干扰寒山已经过惯了的那种超自我的生活。

    四

    但寒山毕竟属于那种“不得志而逃于禅”的落魄书生。尽管隐居天台山并皈依佛,对隐居前俗世生活的回忆仍不免激起他感情的涟漪。

    回忆家中的田园生活,他写道:

    茅栋野人居,门前车马疏。

    林幽偏聚鸟,溪阔本藏鱼。

    山果携儿摘,皋田共妇锄。

    家中何所有,唯有一床书。

    一个耕读自娱的乡村知识分子,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。若不是安史之乱,我怀疑寒山是否舍得出家。

    虽然绝意仕途,寒山身处幽岩,有时仍不免系国于心;

    国以人为本,犹如树因地。

    地厚树扶疏,地薄树憔悴。

    不得露其根,枝枯子先坠。

    决陂以取鱼,是求一期利。

    中国传统士人的忧患意识,并没有在他心中消磨殆尽。对于一个红尘中人,抛开利禄功名,最折磨人的,莫过于国事和家事。寒山虽然采取了决绝的态度,但仍不免有梦魂牵绕的时候:

    昨夜梦还乡,见妇机中织。

    驻梭若有思,擎梭似无力。

    呼之回面视,况复不相识。

    谁知别多年,鬓毛非旧色。

    梦中还乡探视妻子,苦捱度日的妻子已经不认识他了。这种凄凉真是难与人言。除了国家的频年战乱而导致仕途无望,兄弟与妻子的不容,也是寒山出家的原因:

    少小带经鉏,本将兄共居。

    缘遭他辈夷,剩被自妻疏。

    抛绝红尘境,常游好阅书。

    谁惜一斗水,活取辙中鱼。

    这首诗可视作是寒山对世俗生活的抗诉。家庭是避难的港湾,亲情是归乡的小路。然而,兄弟反目,妻子不容,让寒山真正尝到了国破家亡的苦楚。哀莫大于心死,在三十而立的年龄,寒山的生命历程产生了逆转。

    关于三十岁之前的生活,寒山在另一首诗中有所表述:

    出生三十年,常游千万里。

    行**草合,入塞红尘起。

    炼药空求仙,读书兼咏史。

    今日归寒山,枕流兼洗耳。

    看得出,年轻的寒山有着强烈的游侠习气。并且像李白那样迷于道教。求仙炼药,壮游万里。这样的举动,必然是抛家不顾,不但不能养家,还得家中供应他的川资。这就导致他的亲情疏远,最终不得不弃家出走。

    一般的人,内心往往是不坚定的,尽管社会生活一再地折磨他,他仍然不能舍弃,甚至逆来顺受。这些人,没有自己的世界,也就是说失去了自我。尊严、人格、天真与自由,对于他们来说,变成了遥远而又陌生的概念。心灵任人宰割,最终导致自欺欺人,把屈辱当作幸福,不求性灵,只求苟安。

    失去自我的生活是悲哀的,但仅仅知道自我的位置也是不够的。英国著名的哲学家罗素说人与生俱来就有三大敌人:自然、他人与自我。我认为,这三大敌人中最难战胜的便是“自我”。明代王阳明说过“破山中贼易,破心中贼难”,也是同一个道理。孔子说“自作孳,不可活”,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根本。芸芸众生,每一个人都有一个“心贼”,它如影随形陪侍着你,偷走你的善良和天真,让你成为欲望的奴隶,而渐渐忘却自己存在的理由。一个人既成了迷途不返的浪子,那他就再也不可能在名、利之外,找到另一种超越自我的生活空间。

    五

    三十岁的寒山,最终占胜了自我,在葱岭嵯峨的天台山中,拓展出一片超自我的生活空间。从功利观点来看,寒山的行为并不足取,他主动放弃了本该由他承担的赡养老婆与孩子的责任,他甚至不愿意自食其力,而甘愿沦落成一个靠乞讨为生的“裸虫”。对于功能性的社会生活而言,这只“裸虫”毫无意义。我们的社会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承担属于他的责任,反之,则要遭到公众舆论的唾弃。

    但是,寒山虽然放弃了一家之主和忧患书生的责任,但他却承担了破除“心贼”的责任。比之前者,我认为这一责任更为重要。

    当我在天台山中信步漫游的时候,我的眼前常常掠过寒山的身影。在琤琤琮琮的流泉中,他像老牛一样啜饮;在阗无人迹的深林,他像猿猴一样攀越树枝采摘野果;在清辉朗照的月夜,他卧于荒草,像一条冬眠的蛇;偶尔,他虎豹一般披发长啸,或者,他步入荒村,乘兴把自己的新作,书上农户人家的板壁。

    想象不是历史,但缺乏想象的历史,也不能给后人留下指导的意义。寒山的生活空间是有限的,而他的想象空间却是无限的。三十岁后,他生命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手持一柄“智慧剑”,破除心中的“烦恼贼”。从趋名逐利的士子生涯解脱出来,成为一名与“自我”搏斗的禅师。这种角色的转换,是寒山的觉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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