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5-《隐秘而伟大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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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再晚就来不及了!拜托你们帮帮忙,离行刑没几个小时了,五条人命啊!”

    顾耀东看见内屋门上贴着“法官休息室”的标牌,一咬牙冲过去猛拍门,“法官!法官!!”

    门口的警卫追了进来,赶紧去拉他:“你干什么!”

    “拜托开开门!我要替犯人申诉!警局抓错了!法院判错了!我有证据!我请求你们推翻重审!”

    一名职员问道:“你是律师?”

    “我是警察!”

    “警察也要按规矩办事,申诉有程序的。”

    “按判决结果今天中午就要执行枪决!我没时间再按程序了!”说着他推开警卫,又去拼命拍门。

    “好了好了,你别喊了。”男职员怕他吵到法官,态度软了下来,“把材料给我看看吧。”

    顾耀东赶紧从挎包拿出照片给他。

    男职员看照片:“什么案子?”

    “尚荣生的案子!”

    男职员诧异地抬头看他: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尚荣生绑架案!”

    办公室里突然变得很安静,过了几秒,众人忽然爆发出一阵哄笑。

    顾耀东蒙了。

    “你要替那五名绑匪申冤?”

    “法院判死刑的五个人根本不是真正的绑匪!我刚刚找到证据!就是这些照片。这是绑架案当天在……”

    男职员笑得直喘:“行了你不用说了!你到底哪个警察局的?”

    顾耀东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:“上海市警察局,刑二处。”

    “还是总局的呢,没看报吧?犯人已经处决了。”男职员说得轻描淡写。

    顾耀东愣住:“这不可能……”

    男职员把报纸塞给他,“自己看吧,角落上有通告。”

    一场闹剧过去,众人三三两两散去,剩下顾耀东呆呆地站在原地。

    一切就这么结束了。事情开始得荒诞,结束得轻如鸿毛。顾耀东站在法院气势凌人的罗马柱下,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,一脸茫然和绝望。空中明晃晃的日光照得他头晕目眩。

    电话很快就从法院打到了齐升平办公桌上。他挂了电话,一声冷笑,“大闹法院。陈法官到我这儿告状来了。”

    王科达:“我看这个人真的不能留了。迟早惹出大麻烦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着办吧。”齐升平起身走到窗边,眺望着远处的福州路,竟有些感慨:“一腔孤勇,抬棺死谏。其情可悯,其途当悲啊……”

    王科达去了刑二处,当着钟百鸣的面宣布道:“从现在起,任何人,在任何地方见到顾耀东,立刻带回警局查办!不许打草惊蛇,如果发现他有潜逃迹象,不必请示,立刻控制起来!——钟处长,不好意思了啊。”

    钟百鸣一脸抱歉:“也怪我疏于管教了。该配合的,二处一定配合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让我发现有人通风报信,直接送法察处严办!”王科达转头又对一旁的刘队长说道,“马上带人,到他们家守着。”

    二处一帮警员面面相觑,噤若寒蝉。所有人都明白,顾耀东这次是难逃一劫了。赵志勇埋着头,脸色难堪。

    天黑时,顾耀东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福安弄。邻居们三三两两站在各家门口,拿着报纸窃窃私语。看见顾耀东回来了,他们有的回避,有的嗤之以鼻,有的摇头叹气。从弄堂口到杨一学家这一路,顾耀东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。

    杨一学家门开着。顾耀东刚走到门口,就看见福朵从灶披间小心翼翼端了一碗面条出来。他下意识地往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退了两步。

    “耀东哥哥?”福朵高兴地喊道。

    顾耀东只能强颜欢笑地站了出来。

    那只小小的碗里,是清水中间漂着寥寥几根面条。

    “这几天,你都是吃这些?”顾耀东心酸地问她。

    “白面条已经很好啦。我肚子太小,再多就装不下了,再说还想留给爸爸……耀东哥哥,爸爸的事还是没有消息吗?”

    顾耀东不知道该怎么开口,福朵赶紧又说:“没关系!我只是想他了。所以问问。”她的懂事,只让顾耀东更加觉得面对她的每一秒都是煎熬:“如果你见到爸爸,能在他面前夸夸我吗?就说我每天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,他听见会高兴的。还有,我的毕业考试公布成绩了,我考了全校第十名!后天是毕业典礼,老师说我要上领奖台,校长会给我们发奖状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福朵这么厉害。”

    “要是他能看见我站在领奖台上就好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爸爸看着我长大,他也想看着你一路从小学生变成大学生,将来有自己的家庭,他还会有当外公的一天。其实他不想缺席你长大的每一步。”顾耀东埋着头,声音有些发抖。

    福朵沉默了片刻:“耀东哥哥。我爸爸,是不是出事了?”

    “家里……”一开口,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。顾耀东极力忍着不在福朵面前哭出来,憋到满脸通红,憋到声音颤抖,似乎只要稍微松一口气悲痛就会让他溃不成军,“家里的煤球快用光了吧?我再给你拿点。”

    福朵看着他匆匆逃走的背影,眼里的光,蓦然黯淡了下去。一个十一岁的女孩,眼里只剩下了苍凉。

    顾耀东拎着装煤球的铁桶离开了福朵家,父母就站在家门口等自己,他失控地抽泣了一声又赶紧忍了回去。

    耀东母亲快步过来紧紧抱住了他:“杨会计的事大家都听说了,只有福朵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顾邦才:“你也尽力了。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顾耀东好似没听见二人说话,拎着桶木然地朝弄堂口走去。耀东母亲本想喊住儿子,刚开口,就被顾邦才拉住了:“让他去吧。”

    也不知道要去哪里,他只是闷着头越走越快。就在这时一个人忽然从前面冲过来,拉着他就朝弄堂外跑。

    顾耀东怔怔地看着拉着自己手的人,是沈青禾。

    就在二人离开后片刻,一辆警车停在弄堂口,刘队长带着几名警员下车进了弄堂。

    小路灯光昏暗,空无一人。沈青禾捂着腹部的伤口,急匆匆地拉着顾耀东,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:“事情我已经都知道了。警局派了人过来,可能知道你去南京的事了。这几天你不能回家,也别去警局。暂时就待在客栈,哪儿都不要去……”

    话没说完,顾耀东忽然停下了脚步。沈青禾回头看着他。顾耀东慢慢地无力地蹲了下去,他抱着头,将脸埋进了膝盖。

    沈青禾沉默片刻,蹲下去抱住了他:“对不起,我回来晚了。”

    顾耀东咬着胳膊泪流满面。铁桶上的煤灰蹭了他一身一脸,混合着泪水,到处是黑印,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她爸爸不会回来了……是我的错。如果当时我发现钟百鸣在记者会上撒谎的时候就重视起来,如果我没有把照片交给丁放而是自己送去报社,杨会计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。如果,在警局里的人是夏处长,他一定有办法救出杨会计。”

    “你尽力了,不要苛责自己。”

    “我尽力了可还是失败了,到底该怎么做才对?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?”

    “好,我来告诉你哪儿出了问题。上海的经济彻底失控了,不只是上海,整个国家都出了大问题。国民政府的官员表面喊着同舟共济共渡难关,私底下却干着中饱私囊的勾当。蒋经国奉命要来上海督导经济,那些人就慌了。他们自导自演了尚荣生绑架案,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交出资委会下属企业的掌控权,用资委会的财产来填补国库亏空。杨会计他们五个人就是绑匪的替罪羊。害死他的刽子手不是警察局的一两个人,而是这个国民政府,是那些人出了问题所以这个世界黑白颠倒了。”

    顾耀东在震惊中沉默了很久,猛然,他看见了沈青禾腹部渗出的血,喃喃道:“救走尚荣生的人,是你吗?”

    “我只是其中的一员。”

    “那天晚上在弄堂,那一枪你没有躲过去。”看着沈青禾衣服上渐渐晕开的鲜血,他明白了一切。

    沈青禾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伤口在渗血,强装无所谓地说:“没关系,已经从鬼门关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以为这几天只有我自己经历了天翻地覆,原来你也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所有人都在经历一场战斗。政府在想方设法让工厂停工,查封仓库,栽赃给尚会长莫须有的罪名,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屈服。再继续下去,企业会彻底垮掉的。我们一直在应对,但是很艰难。这些重工企业是未来中国仅有的工业基础,我们有责任把这些种子保存下来。要结束这场战斗就必须揭露绑架案背后的真相。这会是一场恶战。顾耀东……你愿意加入我们吗?”

    顾耀东望着她。这些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话。愿意吗?似乎在很久以前,他心里就有了答案。

    刘队长一直带人守在福安弄,但是两天过去了,顾耀东一直没有出现。这天早晨,有巡警突然汇报说在宁波路一家客栈发现了目标。

    一个急刹车,三辆警车停在了客栈门口。刘队长刚下车,就看见顾耀东穿着便衣戴着帽子从客栈匆匆出来,似乎要去什么地方。二人对视几秒,顾耀东转身拔腿就跑,刘队长大喝一声:“在那边!”一众警察吹着警哨狂追而去。

    顾耀东被逼进小路,冲进了一栋五层小楼。肖大头三人和另几名警察随后追了进来。一楼,二楼,三楼……顾耀东拼命朝楼上跑着,推开一扇又一扇不知道通往哪里的门,在楼里穿梭着。

    楼越来越高,路越走越少,他冲到走廊尽头推开最后一扇门猛地冲出去,没想到是楼顶平台。周围没有任何相邻的房子,只在正前方三四米之外,有一栋矮楼房。除了跳过去,他没有任何退路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“啪”的一声推门,肖大头和小喇叭追了进来,显然二人也没想到这是一条死路,更没想到会是他们把顾耀东逼到了死路。三人喘着粗气,面面相对。顾耀东眼里没有丝毫退缩。过了片刻,他转头望向几米之外的矮楼房,除了跳过去没有别的办法了,无论如何他不能在今天被抓回警局。

    肖大头忽然转头问小喇叭:“人呢?”

    小喇叭一时没反应过来:“啊?”

    肖大头装模作样打量四周,仿佛看不见顾耀东一样:“明明看见他跑进来了,哪儿去了?”

    小喇叭意会:“是啊,奇了怪了!哪儿去了?”

    二人不约而同转身就走。刚到门边,就看到于胖子喘着大气筋疲力尽推门进来。于胖子看了看站在面前的肖大头和小喇叭,又看了看二人身后独自站在天台的顾耀东,一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。

    肖大头:“还看什么?人都跑了。死路一条,没法追了!”

    “哦!”于胖子倒是反应很快。

    肖大头:“你就没有一次不掉队的!回去能不能多练练?”

    “哦!”然后于胖子小声嘀咕道,“你们跑得快?跑得快还不是追丢了!”

    肖大头哼哼唧唧着在后面踢了他屁股一脚。三人吵闹着离开了。顾耀东默默望着那扇关上的门,红了眼睛。

    还是那片荒原,天高地阔,荒草无垠。顾耀东和沈青禾站在杨一学被枪杀的地方,地上的斑斑血迹已经变成了褐红色。

    沈青禾:“你因为杨一学,我们因为尚荣生,没想到最后我们走到了同一个交汇点。”

    顾耀东:“剩下的路我想和你们一起走。我要找到真正的绑匪,让有罪恶的人得到惩罚。我救不了杨一学,但至少不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黑暗里。”

    “走上这条路,就像仰面于深海。你真的想清楚了吗?”

    “想清楚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论对面的敌人有多强大?”

    “也许我不了解站在对面的敌人,但我了解自己和谁站在一起,这就足够了。”

    沈青禾默默地看了他很久。

    “青禾,我在最黑暗的地方跌倒,心却突然明了了。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过自己要做什么。希望你能告诉我这条路应该怎么走。”

    “还记得夏处长的话吗?”

    “不要忘了当警察的初心。”

    “我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教给你,教会你隐忍和迂回,教会你用更聪明和隐蔽的手段对付敌人。你可以走得很慢,可以适度妥协,但要铭记初心,永不回头。”

    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齐升平家门口。齐升平刚下车,就看见顾耀东从路边走了过来。他很意外,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,并没有其他人。

    顾耀东鞠了一躬,然后双手递上夏继成的那封信:“副局长,这是夏处长托我交给您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齐升平有些迟疑,他没有伸手接信,而是问道:“你去南京见了夏处长?”

    “是,处长让我替他说一声谢谢,感激这些年您对他的照顾。还有……让我跟您认个错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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