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2-《隐秘而伟大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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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升平:“言归正传。夏监察官这次来上海,是奉国防部监察局之命,参加市政府行政大会督办禁舞案。白天都在市政府,只有晚上得闲,想约警局的各位聚一聚。”
夏继成:“我在金门饭店订了包间,钟副局长晚上也赏脸来吃饭吧?”
钟百鸣:“钟某的荣幸,一定来为您接风洗尘。”
夏继成回警局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刑二处。二处警员推推挤挤地站在走廊尽头,朝齐副局长办公室张望着。每个人都在手忙脚乱地整理警服,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。
赵志勇一个人站在远处,他很想过去站在刑二处的队伍里,可是走了几步又犹豫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在刑一处当了这么久队长,潜意识里他还是拿自己当二处的人。可是这一刻,他忽然悲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,并且再也不会是刑二处的人了。他黯然地转过身,朝远处走开了。
等了十多分钟,齐升平的办公室开了门。众人赶紧齐刷刷地站直,刑二处这帮警员很少会集体展现出如此飒爽抖擞的精神风貌。
夏继成披着呢子大衣,戴着军帽,身后跟着两名警卫员,意气风发地朝刑二处一帮警员走过来,脸上依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。他很清楚,钟百鸣已经上钩了,这会儿他正像一只垂涎猎物的猎犬一样跟在自己后面。
李队长:“立正!敬礼!”
“处长好!”
夏继成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:“各位,好久不见。”
李队长:“处长,欢迎您回警局!去二处坐坐吧!您回来大家都特别高兴,都盼着跟您说说话。”
夏继成:“我在市政府还有个会,时间上不允许了。另外,我现在也不是警局的人,这方面还是要注意分寸的。”
刚刚还雀跃的众人,刹那间冷了下来。他们都很茫然地看着昔日最亲密的处长,完全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像打官腔一样的话。
钟百鸣笑呵呵地安慰道:“夏监察官有公务在身,大家多理解。聊私事,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。”
“各位,不打扰你们办案了。”夏继成最后笑着客气了两句,便带着两名警卫离开了。
二处一帮人沉默地站了很久。
钟百鸣正送夏继成朝停车的地方过去,李队长一路小跑从后面追了过来。
“处长……钟副局长。”李队长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,“那个……他们几个年轻人,非要让我来问问您,晚上有没有时间,想请您去老地方吃个饭。”
“晚上我约了警局几位副局长吃饭。”夏继成态度很冷淡。
“那……那明天呢?反正总是要吃饭的,大家就是想给您接个风,说说话。看能不能抽一顿饭的时间,或者今天晚点也行,我们等您,反正我们吃饭都晚……”
“抱歉啊李队长,公务缠身,诸多不便。我尽量吧。”
李队长望着他生分的面孔,最终只能笑了笑:“没关系。大家都理解,不能耽误正事。”说完,他失落地回了楼里。
钟百鸣:“看得出来,二处这些警员对您感情很深啊。”
“毕竟上下级一场,这些场面上的功夫,谁都是要做的。”这话听着已经不是冷淡,而是冷漠了。
但是钟百鸣依然没死心:“那倒未必。我代管过二处一段时间,虽然您人调走了,可他们一直视您为处长啊,尤其是顾警官……”
夏继成半开玩笑地打断了他:“你这么说,让别人听见可要对我有意见了。我离开这么久,除了跟齐副局长有交情,跟局里其他人早没有关系了。要说还占着这个处长位置,那是得陇望蜀啊。”
二人说着话,到了吉普车边。一名警卫跳下车开了车门。
见夏继成上了车,钟百鸣忽然问道:“夏监察官,您有段时间没回来,上海变化很大啊。晚上就没有到处走走逛逛?”
“我倒是有心,就是市政府那帮官员不肯给我时间啊。”
“也好,现在治安乱,昨晚在同德医院还有交火。就离您住的金门饭店不远,您……肯定听见了吧?”
夏继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:“脱掉警服以后,我好像没那么敏感了。治安的事就交给你们操心吧。钟副局长,晚上见。”
警卫一脚油门,车子开走了。
钟百鸣觉得自己找到些头绪了。住在同德医院附近,左边肩膀有痛感……这位夏监察官恐怕不只是来上海开大会这么简单。也许他就是昨晚在同德医院中枪的共党,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另一个人,那就是顾耀东。夏继成和顾耀东的关系之深,他早就有所察觉。一个左边肩膀疼,一个突然请病假,究竟是凑巧,还是他们在唱双簧想要掩饰什么?
如果是唱双簧,那么……是谁在掩护谁?
钟百鸣回办公室后,再次叫来了赵志勇:“你现在去一趟顾耀东家,但是别说是我让你去的,就以你个人的名义。去以后想办法看看,他的左肩或者左臂有没有枪伤。”
赵志勇很诧异:“您怀疑他是同德医院那个人?”
“我也希望他真的只是发烧了而已啊!”
“可是,局里已经查出来通共的人是王科达……”
“王科达被定罪,是真的通共,还是因为需要拿他应付总署,你我心里应该都有数。再说,谁能判定局里只有一只老鼠呢?也许还有人,他不是通共,而是就是共党。”他和颜悦色地拍了拍赵志勇的肩膀,“我现在当然是希望排除他的嫌疑,万一有事,也避免你被拖下水。这不算为难吧?”
赵志勇心情复杂地朝他笑笑:“那我去买点吃的。看病人,总不好空着手。”
钟百鸣掏出钱夹,抽出两张美金给他。
赵志勇推了回去:“不用了副局长,耀东是我朋友,他生病,我自己掏钱买点营养品是应该的。”
“行了,你母亲还等着你攒够钱接她来上海动手术。跟我就不要客气了。再说这算办公事。”说着,他很体贴地把钱塞到了赵志勇手里。
赵志勇只能收下了钱,可是没有丝毫感动。自从上次在杂货铺听见钟百鸣下令抓那对夫妻的儿子做人质,他心里就像梗了一块什么东西。钟百鸣依然是那副和善的笑脸,对他也依然照顾有加,可赵志勇再也找不到那种亲近的感觉了。
赵志勇在食品公司买营养品时,顾耀东和沈青禾正在家里商量重新找发报员的事。沈青禾刚刚从米店回来,她和顾耀东提议的人选,跟老董想到的人选是同一个——周明佩。沈青禾前几天已经送她到城外安顿了下来,按规矩,明香裁缝铺暴露,她应该暂避一段时间再重新工作,但夏继成的情报非同寻常,而周明佩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发报员。沈青禾只能再去郊外和她见一面,是否冒这个险,要由周明佩自己决定。
临走前,沈青禾给顾耀东的伤口换了纱布。伤口有炎症,他一直在发烧,好在吃了药,好好休息应该没有大碍。沈青禾见时间不早了,只能咬牙匆匆离开。
沈青禾走后,赵志勇抱着一纸袋罐头敲开了顾家门。
耀东母亲热情地领他进了屋:“哦,赵警官呀,知道的知道的,经常听耀东提起你!”
“听说耀东病了,我来看看他。”
顾耀东正收拾那堆带血的纱布,就听见楼下有说话的声音,他赶紧将带血的纱布藏到衣柜下面。刚躺回床上,母亲就领着赵志勇推门进来了。
“耀东,赵警官来看你了。”
顾耀东从被窝里探头出来,一脸憔悴。
耀东母亲过去摸了摸他额头:“还是这么烫。你好好躺着,我下去给你煮点吃的。唉,这孩子。”她转头朝赵志勇说道:“让你们警局长官担心了吧?”
赵志勇支吾:“钟副局长……让他安心休息。没事。”
寒暄了两句,耀东母亲下楼熬粥去了。赵志勇有些拘谨地找了个地方坐下。
“我……我来看看你。”
“没事,就是着凉了有点发烧。”
赵志勇犹豫半天,过去很生硬地摸了摸顾耀东的额头,“烫手了!”他脱口而出,但是没有半点替病人着急的意思,反倒是满心高兴。
顾耀东纳闷地看着他。赵志勇赶紧掩饰着自己不合时宜的高兴,他从纸袋里拿出两个马口铁罐头,在身上蹭干净:“我的意思是,烧出一身汗很快就好了。吃个水果罐头吧。来看你也不知道买什么合适,看店里写的这是好东西,就买了几个。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。”他一边说话,一边开罐头,怎么也打不开。
顾耀东躺在床上,忽然发现从他的角度能看到衣柜下面露出来的绷带。趁赵志勇不注意,他赶紧起身假装在柜子里找衣服,将绷带又往里塞了塞。
赵志勇依然在絮絮叨叨,笨手笨脚地撬着罐头,当他回头看见顾耀东蹲在衣柜前的背影时,才猛然想起自己并不是真的来探病。他怔怔地盯着顾耀东的左肩,只觉得那地方灼得自己眼睛生疼,于是机械地一步一步走过去,就在他要伸手去拍那只肩膀时,顾耀东拿着外套站了起来。赵志勇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,赶紧收回手。
顾耀东朝他笑笑:“有点冷,拿件外套。”
“让我拿就行了。你发着烧,再有什么事就叫我。”说完,他心虚地继续埋头开罐头去了。
“这个时候来,得专门请假吧?”
“处里也没什么事,钟副局长……他刚好有事也不在,我就偷溜出来了。”
“其实就是有点低烧,睡一觉就好了。赶紧回去吧。”
赵志勇只顾着撬罐头,“从我认识你到现在,就没见你生过病。你是不知道发烧有多磨人,整个人都要脱层皮。一会儿你尝尝水果罐头,听人家说酸酸甜甜,应该还不错。”说这话时,赵志勇似乎又忘了自己不是来探病的。他到底是个善良的人,一不小心就会忘记那些被人硬塞在脑子里的恶意。
顾耀东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,有些感动。
罐头依然打不开。顾耀东拿过去也研究了半天,用了各种办法,还是打不开。
“早知道不买这洋玩意儿了。”赵志勇抓耳挠腮。
顾耀东忽然笑了出来。
赵志勇很茫然:“你笑什么?”
“那年在游行现场维持秩序,我们两个被打得一起住院。我衣服掉了颗扣子,谁也不会缝。你跟我只能大眼瞪小眼,就像现在一样。”
赵志勇也笑了:“是啊。那时候躺在一个病房里,有说不完的话。”
“你还教我怎么去检验自己喜不喜欢一个人。”
“都是跟杂志瞎学的,不过起码检验出来你喜欢沈小姐了,当年你还嘴硬不承认!”赵志勇蓦然有些感慨,“现在你们都订婚了。”
时间过得真快,很多事情都变了,但留在过去的那些真挚和开心变不了。一时间,两个人仿佛又回到从前,可以无所顾忌地说笑。
“这些东西,我知道你平时也舍不得买来吃。谢谢。”顾耀东很真心地说。
然而他的话却无心地提醒了赵志勇来顾家的使命,于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。他伸出手,迟疑地捏了捏顾耀东的左肩,“跟我就不用客气了。”他生硬地笑着,又顺着往下捏了捏左上臂。
顾耀东一怔,抬头望着他。
赵志勇见他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反应,终于松了口气:“你没事就好,真的,没事就好。”
这一瞬间,顾耀东忽然明白了赵志勇来的真正原因。刚刚的感动全然变成了笑话。
赵志勇还在自顾自地开着玩笑:“当年被一颗扣子难倒,现在被一个罐头难倒,我们两个还真是一点没变。”
“也不算是完全没变吧。”顾耀东说得很失落。
冷场了片刻,赵志勇努力找着话题,他忽然想起什么,兴奋地说道:“对了!有个好消息!你猜今天谁来警局了?”见顾耀东不说话,他又自问自答道:“夏继成,夏处长!现在是夏监察官!”
顾耀东很冷淡地“哦”了一声。
“你的夏处长啊!不激动吗?等你病好了,回警局肯定还能见到他!”
“在南京的时候就见过,夏监察官高升,我就不去高攀了。”
赵志勇哑然。两个人尴尬地坐着,赵志勇偷偷看了看顾耀东,两人目光对碰时,赵志勇赶紧笑笑,顾耀东回应了一个生硬的笑容,也不知还能再如何面对,他沉默地别开了脸。
送赵志勇离开福安弄时,不知为什么,顾耀东想起了赵志勇的妈妈。
“赵警官——”他朝赵志勇的背影喊道。
赵志勇赶紧停下脚步,回头望着他。
“你妈妈的病好点了吗?”
“半个多月没收到信了,至少没有坏消息吧。”
“还是打算接她来上海动手术吗?”
“我还在攒钱。快了。”
“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,你尽管开口。这是真心话。”
赵志勇感动地看了他片刻:“谢谢。也是真心的。”
赵志勇转身走了。顾耀东望着他消失在弄堂口,只觉得心里特别难过。
这天晚上,在金门饭店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里,钟百鸣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夏继成。席上坐着警局几位副局长以及各处的长官。大家谈笑风生,觥筹交错。夏继成不论做什么,始终都是用右手,左手要么放在桌上要么揣在衣兜里,似乎有什么不方便之处。钟百鸣喝着酒,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。
同样是在这个晚上,刑二处一帮警员还是去了以前总和夏处长吃饭的那家小饭馆。桌上摆着酒菜,他们等了整整两个小时,没有人动筷子,抱着一丝执拗的期待,一直等到夜色浓了,街上没有行人了,店里也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,连老板都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。桌上摆着几盘凉透的菜,四人沉闷地坐着,脸上尽是失落。
“处长可能真的分不开身吧。”于胖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。
小喇叭:“处长说尽量,‘尽量’的意思,应该就是不来了。”
李队长叹了口气:“散了吧。我去付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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