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幕 我是谁-《一念心动,一生绵延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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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是不是委托你那个室友去调查福利院了吗?”他用一种平静的语气问我,“现在这副样子回来,你不怕她会担心?”
我极度震惊地看着他,这些是我私下在调查的事,他这样毫不掩饰地说出来,是证明……他要跟我坦白一切了吗?
可是直到我们进门,他都没有再提起一个字。
一个人的单身公寓看着精致小巧,可是当有两人存在时,却难免显得有些逼仄起来。尤其是我俩,彼此都是欲言又止,在兼做客厅和起居室餐厅的小小空间里,我有些受不了两个人的面面相觑,十分主动地站起来:“我去烧水。”
他“哦”了一声,想了想,又说:“那我去洗个澡。”
我刚烧上水,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。
“你说你也会难过……比我还要爱你……”
荒腔走板的声音隐约传出来,我定神听了很久,才发现是一首老歌《安静》。
——实在是难以想象平时克制冷静如同沈钦隽这样的人,洗澡时会情不自禁地唱歌,唱歌的时候还走调。我真的觉得好笑,索性靠在浴室门边静静地听。
“我根本不想分开,为什么还要我用微笑来带过……”
歌声湿漉漉的,新新鲜鲜,或许,是带着此刻他的心声吧。我一抬头,望见荣威大厦那颗璀璨的心,我想正在洗澡的那个男人,心底怕是受了很重的内伤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门哗啦一声拉开,他完全没想到我就这么守在门口,倒被吓了一跳:“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
我不好意思说他唱歌难听,只能讷讷地说:“水烧好了,你要喝一点吗?”
他大约是没衣服可以换,将就穿着之前的衬衣和西裤,只是扣子解开了两三颗,露出胸口的麦色肌肤,以及凹下去的锁骨。
比起杂志上的男色硬照大片,眼前这个人更加鲜活,轮廓阴影似乎也更加诱人。条件反射一般,我脑海里“剥光”了这个男人的衣服,然后补上各种姿势,想象着黑白默片的效果……直到他似笑非笑地唤醒我,懒懒地问:“在想什么?”
“没什么,该我用卫生间了。”我有些狼狈地从他身边挤进浴室,砰地关上门。外边传来他的叮嘱声,“伤口别碰到水。”
事实上,我也没有换洗的衣服,也不打算洗澡,草草擦脸漱口之后就拉开门出来了。沈钦隽坐在沙发上,只开了一盏落地灯。温暖橘黄的灯光打下来,我的目光却落在桌上那两杯白开水上。
干净透明的玻璃杯里,两杯温水有着一样的高度,水面平静,并肩而立,仿佛天生就是这样靠在一起的。
这个瞬间,我仿佛晃出了一丝错觉——这里是我的家,有着……很重要的人的家。
而那个人,同样安静地看着我,似乎等我很久了。
我站了很久,直到理智压倒着突如其来的莫名感情,匆匆弯腰拿了其中的一杯水,再也没有看他:“我去阁楼睡觉了。”
阁楼被设计成公寓的卧室,床垫软软的,我窝在里边,隔着一排镂空的栏杆,能看到一楼客厅的全景。我隔着那些空隙往下看,沈钦隽也躺了下来,顺手关了灯,黑漆漆的空间仿佛被放大了,像是无尽的深海,只有彼此的呼吸沉浮。
这一天又惊又吓,我真是累了,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。
“爷爷,饺子为什么不能是甜的呢?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,“我想吃甜的饺子……”
“没有甜的饺子啦。”和我一样在玩面粉的小男孩有些不耐烦地对我说,“真笨……”
“阿隽,不能说妹妹笨!”
我到底还是没吃到甜的饺子,画面转换了……
那个小男孩气鼓鼓地坐在我身旁,而抱着我的漂亮的阿姨替我捋了捋头发,我正打算转头冲她笑一笑,忽然有柔软而沉重的东西砸在我身上,眼前变成在大片大片的血色,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只知道自己喘不过气来,身子更是再也无法动弹……
“白晞,白晞,我在这里。”男人悦耳清越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,一点点将我从可怕的梦魇里拉出来,“是做梦,是假的,醒醒。”
我勉力睁开眼睛,发现阁楼的壁灯开着,沈钦隽就坐在我的床边,半俯下身抱着我,不停地拿手轻轻拍我的脸颊,直到确定我已经醒过来,才揉了揉我的头发,如释重负:“傻瓜,是在做梦啊。”
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就已经泪痕满面,只是怔怔看了他很久,他秀挺的鼻峰被灯光分为明暗不定的两半,那双深邃的眼睛就这样专注地看着我,里边有着满满的、不加掩饰的关心。
不再是以前那个半真半假地应付我的沈钦隽。
我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,挣扎着坐起来抱住他的脖子,“你告诉我好不好,现在就告诉我,我梦到一个小哥哥,还有一个漂亮的阿姨,然后是大片大片的血……你告诉我啊,我发生过什么事?”
因为抽噎,我说得断断续续且语无伦次,紧紧抱着他,仿佛是最后一根浮木。
他慢慢伸手,回抱着我,稍稍低头,脸颊与我相贴,低低地说:“你是不是梦到一辆车,你的左手边是一个小男孩,有个年轻阿姨抱着你?”
我止了哭,下意识地要放开他,去看他的表情。
可他却牢牢抱着我,不让我离开:“然后,你看到很多很多血?”
我屏住了呼吸,望向前边空白的墙纸,心里空荡荡的,点了点头。
“那个小男孩是我,阿姨……她是你的妈妈。”
“出车祸的时候,我们都在一起。”
他说到这里,停了下来,松开我,仔细地观察我的神色。
“……你继续说啊。”我用梦游一样的声音说。
“头痛吗?”他却紧张地盯着我,仿佛我是一颗定时炸弹,“或者明天我们再谈?”
“我很好。”我重复了一遍,“我要听。”
他和我并肩坐在床上,深吸了一口气:“你姓苏,原来是叫苏妍。白晞这个名字,是当年送你去福利院时爷爷帮你改的。”
“你爸爸以前是我父母在国外读书时的师弟,小了两届,毕业之后回国,就到荣威当了高级工程师。当时我父母已经出了事,爷爷大受打击,荣威在重工研发上一度停滞,差点儿就要资不抵债,是苏叔叔一直带领团队坚持下来,并且超过了当时的竞争对手,为现在的荣威奠定下了基础。”
“苏叔叔结了婚之后,很快你就出生了。你妈妈知道我这么小就没了父母,我爷爷又忙,一直帮忙照顾我,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。你四岁那年,叔叔和阿姨带着我们去游乐园,路上出了车祸,他们还没送到医院就去世了。”
“当时……大货车撞过来的时候,阿姨合身把我们护在了身子下边,她的脊背被一块钢板贯穿,可还是牢牢抱住了我们。”
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仿佛是想到那惨烈的一幕,向来平静的声线微微颤抖。
而此刻,我什么都不敢再想,呆呆看着米色的墙壁,只希望他快点把这件事讲完。
“后来警车、救护车都来了,他们从货车车厢下边把我们挖了出来。你满脸都是血,呆呆地钻在阿姨怀里不肯出来。直到护士强行把我们抱开,送他们去医院。”
“你其实并没有受伤,可是一直哭,不论谁来哄你都没有用,也没有人敢告诉你叔叔阿姨已经不在了,可是你心里什么都知道,后来终于慢慢不哭了,可你变得很古怪,只要看到和叔叔阿姨有关的东西,只要回到家,就浑身发抖,睁开眼睛不肯睡觉。医生说你受了很严重的刺激,车祸后的精神后遗症不知道要延续多久——那个时候,只要是你熟悉的东西,你都害怕得不能接受。医生建议带你去陌生的地方散心,爷爷请了人带你去邻市,或许是因为那里没有你熟悉的人和事,一路上你都很正常,没有发病,也没有哭。医生偶尔问你爸爸妈妈的事,你只是摇头,什么都说不出来,可是症状减轻了很多。”
“医生会诊之后,给出了一个保守的方法,就是把你彻底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,或许能够自我治愈。”
“选了很多地方,最后爷爷觉得盛海这座小城临近海边,环境很好,决定送你过去。你到了那里,状态却一天比一天好,医生说是因为你受刺激的时候年纪小,虽然后遗症很严重,可是当机立断换了身份让你重新生活,这些给了你很好的条件用于自我恢复,所以……你渐渐的,也将那些事忘了。”
“现在你恢复的记忆,大致就是那些画面吧。”他用力握着我的手,“所以,这就是全部的,我瞒着你的事。“
我翻身坐起来,一声不吭地伸出手,用力揪了下自己的脸颊,没有留情——肉体的感觉直接而痛快,我龇牙咧嘴地松开手,喃喃地说:“真的不是做梦……”
而他只是靠在床头,看着我傻傻的动作,眼波深沉。
是真的……是真的。
我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,低低地说:“带我去看看他们。”
他沉沉看着我,没有丝毫犹豫:“好。”
他随手拿了一件外套披在我肩上,和我一道出门,深夜彼此的脚步声清晰而明确,一步步,仿佛是迈向遥远的过去。
深更半夜的城市空空荡荡的,二环三环的马路上空空荡荡,只有我们的车还在飞奔。他头一次将车子开得这么快,我微微摁下车窗,眯着眼睛看着路灯连绵不断,拉成弯弯曲曲的光线波潮。被清凉的气息一激,我的鼻子不由自主地抽了一抽,空气中似乎有我怀念的烟草味道。
墓园是在城市的南边,深夜里这一片土地还在沉睡,偶尔有微风轻轻扫过的声音,只是扫去一片淡淡尘埃。我下了车,低矮的白色围墙里边……我的爸爸妈妈,他们都在那里吗?
许是看出了我这一刻的胆怯,他绕过车子,站在我面前,声音温和低沉:“我们一起去。”
我勉力冲他笑了笑,左手放在身后,紧紧地握成拳,只觉得自己指尖凉得可怕。
他不由分说,扯过我的手攥在手心,大步走向暗色中的墓园。
我跟上他的脚步,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,一点点把我的勇气从深处烘烤了出来。直到他在某一处停下,我定了定神,看到并立的墓碑。
月光这样皎洁清亮,我头一次见到亲人。
他们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。爸爸看起来很清瘦,头发乱乱的,却也有着别样的英气;妈妈……我和残存的记忆里一样,是个大美人,浓密的长发,眼角弯弯,微笑温暖。
“爸爸,妈妈……”第一次从自己的嘴里叫出这些称谓,我只觉得有些更咽,“对不起,我忘了你们……这么多年。”
抽噎渐渐变成了哭泣,我难以克制地蹲下去,用力捂住嘴巴,仿佛是生怕自己哭出声来。他站在我身边,依旧什么都没说,只是俯下身递给我一块手帕,然后慢慢地走到了一边。
我接过来,帕子上有一种令人觉得深厚沉重的草木泥土香气,抽噎声中,我将大脑里的每一丝氧气,都慢慢抽出去,剩下大片的空白。
然而,沈钦隽对我说的每一字每一句,却在这张空白的纸上找到了确切的坐标。
“爸爸,我要坐碰碰车。”
妈妈的怀抱很温暖,她侧过头,对沈钦隽说:“阿隽,一会你和妍妍一起玩吧?”
“才不要呢,她输了就哭。”
“我也不要和哥哥玩……”
正在开车的爸爸回头看了我们一眼,然而正是这一眼,我听到刺耳的刹车声,橡胶在沥青地面上划出惊悚的印记,妈妈合身扑在我和沈钦隽身上……
我的脖子上,脸上,热乎乎,湿黏黏的……
那都是妈妈流出的血!
他没有骗我,我的爸爸妈妈,这样爱我,可我忘了他们这么多年。
哭到筋疲力尽,手帕都已经完全沾湿,我终于慢慢扶着自己的膝盖站起来。
双腿已经有些麻木了,我一回头,却见不远的地方,沈钦隽侧对着我,指间夹着一点猩红。我没有叫他,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了纸巾,想要将墓碑擦拭干净。
弯下腰的时候才发现墓碑上并没有什么灰尘,而两侧种下的松柏也修剪得整整齐齐,我怔了怔,手就顿在那里,没有收回来。
“我常常来看叔叔阿姨。”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今晚看过他们了,先回去吧?”
我泪眼迷糊地点点头,被他牵着手往外走。
一边走,一边回头张望,眼看着墓碑越来越小,我竟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。
明明是如夜风般的微凉,却还有一丝丝温暖。
是啊,我依旧不能吃上妈妈做的饭,听爸爸叫我一声……可原来,那些爱……我曾经都拥有过。如今,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失而复得。
我微微用力抓住他的手,有些气息不稳:“谢谢你。”
他止步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忽然露齿笑了起来。
他笑得这样好看且不设防,依稀是一个陌生,却又熟悉的沈钦隽。
我的眼眶又红了,他却淡淡笑了笑,轻轻用力把我拉进怀里,轻声说:“之前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告诉你,可我担心你像小时候那样,变得谁都不认识……”
“我明白的。”
“所以,叔叔阿姨不在了没关系。”他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,“我还在,一直都在。”
这个哥哥式的拥抱终于彻底让我平静下来,坐车回去的路上,我竟有一种生死过后的疲倦感,靠在椅背上,我想起墓园里那点猩红,有些突兀地转头:“给我一支烟好不好?”
他侧头看了我一眼,果断地说:“没有。”
“我明明看到你在抽的。”我揉着眉心,尽量让自己清醒着说话,“车里也有烟草的味道,你一直在抽烟,对不对?”
“困的话就睡一觉,”他有些尴尬,“别老拿烟来提神。”
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这么说我了吧?我蹙了蹙眉,“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沈钦隽?”
车子有轻轻的一顿,似乎放慢了速度,我沉沉闭上眼睛,并没有听到他的回应。
因为折腾了通宵,第二天是生物钟把我叫醒。我赖在床上,遮着眼睛看了看外边,发现屋子里窗帘拉得十分密闭,光线几乎没有漏进来,这也让我一时间难以判断到底是什么时间了。
我摸索着拿起床边的闹钟,瞄了一眼,立刻弹跳起来。
我在浴室里刷着牙,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要做的事。今天有选题会我是记得的,还得去买个手机,补办手机卡……这些天各种各样的事接踵而来,我是白晞也好,苏妍也罢……总之,我站在那里,一波一波地承应,目不暇接。把凉水扑在脸上,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模糊的人影,忍不住想,自己像在一个不断旋转的巨大木马上,世界再怎么变,只要我还在工作,我就牢牢抓着那冰凉的长柱,我就还是那个白晞。
擦干净脸走到客厅,茶几上一个小盒子下边压着一张纸。我拿起来:
冰箱里有粥,热一下再吃;记得去补办sim卡,以免失联。
落款是阿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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