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-《血色浪漫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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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钟跃民淡淡地说:“我暂时还没这个兴趣,再说吧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没和父亲商量就办了转业手续,此举使钟山岳大为恼火,钟山岳希望儿子做一辈子职业军人,这也是为了圆自己的梦。新中国成立后,地方需要大批干部充实各级部门,由于钟山岳是军队干部中少有的文化人,所以被迫脱了军装转业到地方工作,当时他已经是副军级干部了。1955年军队授衔时,钟山岳在家关起门来骂大街,要不是被组织强迫转业,他应该能授个少将军衔。本来钟山岳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,他相信自己的儿子,这小子从小就胆大,鬼点子也多,是个当军官的好材料,参加、指挥过多次特种行动,还立了二等功,就凭这些资本,钟跃民将来在军队会前途无量。钟山岳万没想到这小兔崽子居然敢和他连个招呼都不打,就自己办了转业手续,等他告诉钟山岳时,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。

    钟山岳无奈地想,儿子大了,他真是管不了了,这浑小子根本就没把他爹放在眼里,对自己的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,一点儿也没有要征求父亲意见的打算。不过儿子既然已经回来了,钟山岳也只好认可了这个既成事实,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儿子脑子里的怪念头。按钟山岳的想法,一个营职转业干部,去国家机关是他唯一的出路,但他觉得儿子似乎对这类工作没有多大兴趣。

    钟跃民回到家刚坐在客厅里,父亲就盯上了他,老头儿反正有的是时间,只要儿子在家,他就想和儿子聊天,他太孤独了。

    钟山岳问:“你的工作问题解决了吗?”

    “暂时没有合适的工作。”

    “别急,再等等看,总得有个合适的工作,我的离休工资够咱们吃饭的,我看你还是进个国家机关吧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说:“爸,我不想进什么机关,我只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日子,您看我当个体户怎么样?”

    钟山岳一听就火了:“放屁,你是个营级干部,怎么能去当个体户?”

    “得,您别发火,要不我什么都不干,就吃您那份工资,日子长了您可别嫌我吃闲饭。”

    “我宁可让你吃闲饭,也不许给我丢人现眼。”

    电话铃响了,钟山岳拿起话筒:“喂,哪一位?”

    话筒里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:“请找一下钟跃民。”

    “他在家,你稍等……”钟山岳捂住话筒,“你小子骗我,你不是说没有女朋友吗?怎么女孩子找上门啦,你给老子好好交代……”

    钟跃民接过话筒:“我是钟跃民,您是哪位?”

    “我是高玥。”

    “等等……”他捂住话筒,老爸,您是不是回避一下,要不您出去遛个弯儿?

    钟山岳不满地说:“女朋友来个电话就轰老子出去?你个混账东西……”

    “老爸,您行行好,您儿子脸皮薄。”

    钟山岳嘟哝着出去了。

    钟跃民小声说:“高玥,对不起,刚才我爸在旁边呢,他要是知道我去摆煎饼摊儿,老爷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,你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去工商局问过了,人家不给咱们办执照,说必须要有营业用房才行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说:“这不是废话吗,咱要有营业用房还摆摊儿干什么,早开饭馆了,不管这么多,没执照也干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……行吗?”

    “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,咱们怕什么?满街都是摆摊儿的,未必都有执照,咱们先干起来。”

    高玥说:“那就听你的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和高玥的合伙协议是在一家小饭馆里边喝啤酒边定下的。

    钟跃民认为凭自己的本事,别说开个煎饼摊儿,就是开个跨国公司也不在话下。和这种小丫头片子合伙,基本上可以算是扶贫,既然是扶贫,她就不能和自己平起平坐。他大大咧咧地说:“煎饼摊儿投资不大,有辆平板三轮车,再弄个炉子、炊具什么的就行了,关键是手艺。这样吧,资金咱们各出一半,你那点儿复员费还没花完吧?我负责摊煎饼,你负责收钱,利润嘛,四六分成,我六你四。”

    高玥眼里不揉沙子:“哎,凭什么你拿六成?”

    钟跃民耐心地解释道:“我干的是技术工种,你干的是熟练工种,这就好比我是灶上炒菜的厨师,你是负责剥葱剥蒜的小工,你能跟我比吗?这里面还有个技术含量的问题,按劳取酬是咱们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,你也受党教育多年了,怎么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?”

    “钟跃民,你可真是一点儿营长的风度都没有,净算计我们当兵的,幸亏不是打仗,不然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你最好别来这套,不就是摊煎饼吗,你能干我也能干,利润五五分账,你要不干就拉倒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想了想说:“好好好,就这么定吧,我吃点儿亏没关系。唉,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。”

    高玥愤愤地说:“合作的前提是公平,别以为你脑子好使就给人家做套儿,挖空心思地定些不平等条约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笑了:“小高呀,你还真不简单,算账时眼里不揉沙子,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合作者。好,你通过考验了,从今天起,你我就是合伙人啦。”

    高玥笑吟吟地说:“你这家伙脑子转得太快了,我可要防着你点儿,省得一不留神让你给算计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像话,真不像话,这还没干呢,就互相算计上啦。”

    煎饼摊儿第一天开张的时候,钟跃民特地穿了件白色工作服,头戴回民小白帽。他把煎饼车停在一条街道的路口,车上安了个玻璃阁子,玻璃上还真事儿似的用红油漆写了几个阿拉伯文,以示这是正宗的清真食品,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几个阿拉伯文是什么意思。

    这是早晨上班时间,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。钟跃民手持铁勺敲着饼铛,显得自我感觉良好,高玥正在数鸡蛋,钟跃民吼了一声:“有吃煎饼的没有?”

    街上的行人被吓了一跳,纷纷驻足观看。

    高玥小声埋怨道:“你小声点儿,怎么跟强盗打劫似的?把人都吓跑了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问:“小高,你吃早饭了吗?”

    “吃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还没吃呢,现在我得练练手艺。”钟跃民仔细摊了一张煎饼,然后几口就吞进肚里,他又摊了第二张,狼吞虎咽地吃掉。他拍拍肚子,似乎意犹未尽,又拿起勺子准备摊第三张饼。

    高玥不满地说:“你有完没完?还没开张呢,你倒吃了两张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别心疼,等结账时从我账上扣。”

    来买煎饼的人越来越多,钟跃民有些手忙脚乱,摊出的煎饼总是破。他发现自己犯了估计上的错误,这种活儿看起来简单,实际上还是得有点儿技术。

    排队的人不耐烦了:“哥们儿,你会不会啊?”

    钟跃民争辩道:“我这是祖传的,我们家是正宗的回民,从西域过来的,只不过很多年没干了,手有点儿生。”

    高玥看不下去了,她把钟跃民推到一边,自己动手干起来。她的技术很熟练,摊得又快又好,一会儿就把排队的顾客都打发走了。

    钟跃民讪讪地收着钱,不吭声了。

    高玥笑着用手指弹弹他的脑门:“还是跟我学徒吧,就会神侃。”

    张海洋穿着警服骑车路过这里,他突然发现钟跃民这身打扮,不由大惊,立刻跳下车一把揪住钟跃民:“你他妈出什么洋相?我以为你说说也就算了,没想到你还真干起来了,你他妈有病是怎么着?”

    钟跃民把一份煎饼硬塞进张海洋手里,嘴里催着:“赶快掏钱……”

    张海洋说:“我吃过早饭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再吃一份,我告诉你,以后不许在家吃早饭,我这儿刚开张,你得来捧场。”

    张海洋无奈地掏钱道:“我们分局就在前面,你怎么跑到我们单位门口摆摊来了?”

    钟跃民得寸进尺说:“你和同事们说说,就说有个老战友的买卖刚开张,都过来捧捧场。”

    “你小子就给我添乱吧,这是无照经营,还敢跑到公安局门口来?”

    “你们公安局管不着无照经营,你吓唬谁呀?”

    “那工商局总管得着你吧?不定哪天就把你这破摊儿给抄了。”

    “海洋,我头一天开张,你他妈可别方我。”

    钟山岳正在院子里练太极拳,这是他每天早上的必修课,已经坚持很多年了。钟跃民手里托着两份煎饼进来向父亲晃了晃,钟山岳连忙把套路匆匆走完,最后收式。

    钟跃民说:“爸,我给您买早点去了,您趁热吃吧。”

    父亲接过煎饼:“还是儿子回来好,知道给老子买早点了。”

    “爸,您还是找个老伴儿吧,总得有人照顾您呀,光靠小保姆可不行。怎么样,我给您介绍一个?我有个战友他爸去世了,我看您把他妈娶了得啦。”

    “跃民,你又找揍了是不是?还给老子介绍上对象了,你先把自己的事管好再说,三十多岁了,连个老婆都娶不来,还好意思说老子?”

    钟跃民说:“我倒用不着您操心,找个老婆还不容易。关键是您,您可是真正的困难户,高不成低不就的,您这个岁数再挑人家长相就有点儿过分了,能踏踏实实和您过日子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钟山岳边吃边说:“你就拿老子开心吧,混账话。”

    小保姆听见有人在敲院门,便走过去开门,来人是隔壁的李阿姨,李阿姨也是个老干部,资历比钟山岳还老。老太太一进门就亮开大嗓门:“钟老啊,我来通知你一下,下午两点去老干部活动站,说是要给咱们传达文件,你可别去晚了,要不我临去之前喊你一声?”

    钟山岳忙说:“不用,不用,我还没老糊涂呢,迟到不了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忙向她打招呼:“李阿姨来啦。”

    李阿姨一见钟跃民,好像想起了什么:“跃民哪,我正要找你。”

    “您说,什么事儿?”

    “刚才听我家纪红说,你在大街上卖煎饼,是吗?”

    钟跃民看了父亲一眼,若无其事地说:“哪儿的事,她看错人啦。”

    钟山岳耳背:“什么煎饼?”

    钟跃民连忙打岔:“我刚才不是给您买煎饼去了吗。”

    李阿姨却不依不饶:“跃民哪,你可别蒙你李阿姨,我们纪红看得清清楚楚,说你还戴着顶小白帽,一边摊饼一边吆喝,还自称是正宗西域回民。不是我说你啊,你这不是出洋相吗?一个堂堂的营职军官去干个体户,这像话吗?”

    钟山岳终于听明白了:“好哇,你还真干上啦。我说你小子今天怎么这么勤快,早早儿的就出去了,说是给我买煎饼,闹了半天是摆摊儿去啦。你还正宗西域回民?连他妈的祖宗都给改了,我揍你个没出息的东西……”老头儿抄起扫帚向钟跃民冲过去。

    钟跃民见老头儿来势凶猛,连忙逃出了院子。

    钟跃民的煎饼摊儿已经开张两个月了,他摊饼的技术已经很熟练,高玥在忙着收钱,买煎饼的人排起了队,这使钟跃民很受鼓舞。他在三轮车上还摆了一个木架子,上面摆满了各种牌子的香烟,他的业务又扩大了,还兼卖香烟。

    周晓白匆匆骑着车过来停下:“跃民,给我来两份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赞许道:“晓白,还是你够意思,来给我捧场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笑道:“那当然,煎饼摊儿我家门口就有,要不是给你捧场,我何必跑两站到你这儿买?前些日子我参加了一个医疗队,到边远地区巡回医疗,袁军也出差刚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还得说是老朋友,就是够意思,袁军怎么没来?”

    “买个煎饼还用两个人?他在家等着吃呢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不满地说:“人家郑桐刚走,他家离我这儿三站地呢,人家才叫仗义。你看看你们家袁军,我这儿开张两个多月了,这小子一次也没来过。你告诉他,他要再不来,我可要打上门了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说:“我来不就行了,以后我天天来。哟,这位小姐是谁?”

    钟跃民作出一副陶醉状:“明知故问,我女朋友呗。”

    高玥笑道:“别听他胡扯,我叫高玥,是他的合伙人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仔细看看高玥,说道:“你可要小心,这家伙坏着呢,专骗小姑娘,他对你没什么不规矩吧?”

    “暂时还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小心点儿没坏处,你就当他是条龇着牙的老狼,随时有可能扑过来。”

    高玥笑了:“没关系,我爷爷是打猎的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说:“那就好,我走了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问:“不再来两份吗?”

    “你要撑死我啊,想打劫就明说。小心点儿,你没有执照,当心工商局的人查抄你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满不在乎:“没事儿,你快上班去吧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骑车走了。

    高玥望着周晓白的背影说:“这位女军官和你关系不一般吧?”

    “我们是中学时的朋友,她早嫁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看得出,她对你挺有感情的。”

    “别瞎说,她丈夫和我是哥们儿。”

    “那也没用,爱情可不讲理智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奇怪地问:“你第一次见到她,怎么会有这种想法?”

    “直觉呗。”

    周晓白又匆匆赶回来:“跃民,快跑,工商局的人来了,正在查抄摊贩,马上就拐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连忙收拾东西:“谢谢你,我马上走。”

    他和高玥蹬上三轮车就跑,两人刚刚拐过路口,工商局的人就从另一个路口赶到了。

    周晓白望着他们跑远了,才松了一口气……

    钟山岳在院子里打太极拳,钟跃民和高玥把三轮车推进院子,高玥动手给钟山岳摊了一张煎饼,钟山岳收了式,接过高玥递过的煎饼,坐在藤椅上吃起来。

    钟跃民又开始拿老爷子开心:“小高,你看我爸,思想转变得多快,那天知道我卖煎饼,差点儿没揍我,经过我耐心细致地进行思想工作,他老人家终于有了可喜的转变。”

    高玥笑道:“跃民,别净跟你爸耍贫嘴。”

    老头儿边吃边瞪了钟跃民一眼。

    “老爸,煎饼香吗?那天您还要揍我,这哪儿像个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干部?您儿子体谅国家的困难,自谋职业,您非但不表扬我,还要打我,这是错误的。”

    钟山岳吃完煎饼,又到钟跃民的香烟架上拿了一盒万宝路牌香烟。他点燃一支,自顾自地躺在藤椅上喷云吐雾,不理钟跃民。

    钟跃民抗议道:“爸,自从我干了个体户,您就没买过烟,是不是逮住不要钱的烟了?还净拣进口的抽。老爸,不是我不舍得,我是怕您抽惯了万宝路,以后我转行了,您怎么办?这就好比您山珍海味吃油了嘴,忽然让您吃窝头,您到时候肯定很难受,说不定还不许我转行呢。”

    钟山岳哼了一声:“我早想开了,也懒得管了,我就不信你能摊一辈子煎饼,不信你把我的话放在这儿,你小子干不了半年就该烦了。”

    高玥安慰道:“钟伯伯,我们不会永远卖煎饼的,现在不是在等复转办分配工作吗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说:“爸,就算我卖一辈子煎饼又怎么啦,这不也是为人民服务吗?”

    钟山岳瞪起了眼:“你少和我耍贫嘴,别看老子吃了你的煎饼,抽了你的烟,还照样揍你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,要不怎么说您是当爹的呢,只要您不干涉我的自由,我愿意天天贿赂您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正在摊煎饼,高玥把一份煎饼包好,递给一位老人。

    一个农民打扮的摊贩推着一辆手推车走来,车上放着一个用汽油桶改装的烤白薯炉子,他四处看了一下,便放下车走到钟跃民的面前,操着唐山口音说:“老哥,你把车往旁边挪挪,这是俺卖烤白薯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也操着唐山口音回答:“老乡,这是俺卖煎饼的地方,俺每天都在这儿。”

    “俺前天还在这儿呢,昨天俺媳妇来了,俺没出摊,咋就成你的地方啦?”

    钟跃民说:“你卖烤白薯有执照吗?拿出来给俺瞧瞧。”

    “你卖煎饼有执照吗?给俺瞧瞧。”

    “咋没有?俺是国营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国营个鬼,都是进城做小买卖的,冒充啥国营的?给俺把地方让开。”

    “俺不让,你敢把俺咋的?”

    高玥在一边捂住嘴笑得弯下腰。

    烤白薯的终于火了:“敢咋的?俺一个电话叫几个老乡来,砸了你这煎饼摊,你信不?”

    “俺兄弟是工商局局长,俺一个电话就叫他抄了你这烤白薯的炉子,你信不?”

    烤白薯的急了:“你这人咋浑不讲理?占了俺的地方,还跟俺犯浑。拿工商局局长吓唬谁,你兄弟要是局局长,你还用卖煎饼?你走不走?”

    “不走,看你敢咋的?”

    烤白薯的动手推煎饼车:“不走?不走俺请你走,俺就不信治不了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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