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-《血色浪漫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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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钟跃民一把抓住烤白薯的推车的手,把他的四根手指向下一撅。

    烤白薯的疼得大叫起来:“哎哟,你松手……”

    钟跃民笑道:“俺不松手,谁让你欺负俺?俺不会打架,就会撅人指头,看你能咋的?”

    高玥笑着说:“跃民,你松开人家,别把人家手指弄伤了。”

    “俺不,他得向俺赔礼道歉,要不赔俺两块烤白薯,俺就不松手。”

    烤白薯的开始求饶了:“哎哟,老哥,你轻点儿,俺指头快断啦,你松开俺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你给俺烤白薯……”

    街对面停下一辆出租汽车,司机下车走到煎饼车前:“哥们儿,来份儿煎饼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松开摊贩的手,转过身来,一愣:“你是……李奎勇?”

    李奎勇惊喜地喊:“钟跃民?”

    两人兴奋地握手。

    “跃民,咱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?”

    “可不是吗,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陕北的石川村。”

    李奎勇看看烤白薯的,问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钟跃民笑着说:“我和他闹着玩呢,他说我占了他的地方,还要带几个老乡来砸我的摊儿,这像话吗?好好的农民兄弟,怎么一进城就学坏了?净学黑社会欺行霸市。”

    李奎勇上下打量着烤白薯的,说:“就你,还黑社会呢?你先把北找着再说,去去去,该干吗干吗去,还轮得到你欺行霸市,装什么孙子?滚……”

    烤白薯的揉着手指推起车低声嘀咕道:“俺还以为他也是俺河北地界的……”

    钟跃民、李奎勇、高玥都笑了。

    李奎勇把钟跃民拉到一个小饭馆里,要了一瓶二锅头酒、一碟花生米、一碟肉皮冻儿,他边斟酒边狐疑地问:“跃民,你是不是在部队犯事啦?”

    钟跃民一口把酒干了:“没有,你怎么会这样想?”

    “这不明摆着吗,我记得你是1969年年底当的兵,在部队干了十几年,怎么着也得混个连长、营长的吧?怎么退伍回来摆摊儿卖上煎饼啦,要不是犯事了怎么会混成这样?”

    “没犯事,是因为复转办分配的工作不理想,我又不想在家吃闲饭,就先摆个煎饼摊儿挣点儿钱。我就不明白,怎么人们一看见我们摆摊儿的,就认定我们是从监狱里出来的?”

    李奎勇说:“我记得你爸是副部长,你又是转业军官,我可没见过你这种身份的人当摊贩。”

    “这没什么奇怪的,靠劳动吃饭又不丢人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真是独一份,我还是挺佩服你的,你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。你还记得吗?那时你老去我们院和我一起练摔跤,和我们胡同里的孩子也玩得挺好。”

    “记得,我还吃过你妈做的烙饼呢,你妈还好吗?”

    李奎勇神色黯然:“身体越来越不行了,隔三岔五地就得跑医院,她又没公费医疗,全靠我们兄弟姐妹凑钱了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问:“你成家了吧?”

    “孩子都4岁了,我是1979年从陕西办回城的,为找工作跑了一年,托了不少人,最后才找了份开出租车的差事,如今是上有老下有小,日子过得挺紧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安慰道:“别着急,这都是暂时的,我现在不是还不如你吗,咱们不能总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李奎勇感叹道:“哥们儿,我这辈子是没戏了,你看我们胡同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,当爹的干什么,当儿子的就接什么班,再怎么蹦跶也蹦不出这个圈儿去。”

    “奎勇,咱们‘老三届’的人也有不少有出息的,你还记得郑桐吗?他和咱们一样,也是刚上到初一就赶上‘**’了,他可是靠自己考上的大学,咱们这些人只能怨自己把时间荒废了,到现在怨谁也没用,只能老老实实从头干起。”

    李奎勇问:“你打算从卖煎饼干起?”

    “我也没打算永远卖煎饼,可机会总得慢慢寻找。”

    李奎勇真诚地说:“哥们儿,现在我能帮你的,就是每天多带几个哥们儿来买你的煎饼,别的忙我实在帮不上。”

    “这我已经感激不尽了,谢谢。”

    高玥独自坐在一个咖啡厅里,手里拿着一杯红酒仔细端详着。钟跃民匆匆走进咖啡厅,他看见高玥便不满地说:“我说高小姐,我忙着呢,你一个电话就把我叫来,也不说是什么事,你是不是拿我当闲人了?”

    高玥笑道:“你不就是个卖煎饼的吗?又不是什么领导干部,你忙什么?”

    钟跃民坐下:“你说吧,什么事?”

    高玥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扔到桌上:“这是你的分红,明细账也在里面,你点一点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眉开眼笑:“噢,分钱了?我倒把这事给忘了,你该不会在账上做手脚吧?”

    高玥柳眉倒竖: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哎哟,你别生气,我开玩笑呢。”

    高玥瞪了他一眼:“我怎么也想象不出,你居然还当过营长,我真没见过你这种没正形的军官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问:“复转办有消息了吗?”

    “上次分配我到一家郊区的工厂,我没去,后来就再也没和我联系过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显得很有经验地说:“找个合适的工作总要有点儿关系,不托托人恐怕不好办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没关系吗,找不到工作也理所当然。可你是怎么回事?有关系也不用,好像特别热爱卖煎饼这一行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因为我和你想的不一样。首先你得搞明白一点,人为什么要工作?这个问题不必唱高调,你要非说是为人民服务,那我只能认为你不够真诚。我只知道人要吃饭,可饭不会从天上掉下来,你得去挣,工作的最基本目的是养家糊口,这样想就简单了。”

    “太直白了,我还不大习惯这么直截了当。”

    “你会习惯的,既然当高官和卖煎饼都是一种谋生手段,那我索性就选择卖煎饼,因为卖煎饼比较省脑子。如果有人认为我卖煎饼丢人,那只能说明他是个俗人。”

    高玥说:“听着倒是个道理,可我不能学你,真要卖一辈子煎饼,我恐怕连嫁人都成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这更是俗人的想法了,其实你真正想的是嫁给什么人的问题,如果仅仅是解决出嫁问题那倒好办,愿意娶你的人很多,譬如郊区的菜农娶了你,没准儿还觉得高攀了呢,所以你得更正一句:要是卖一辈子煎饼,那么嫁个有身份、有地位的人会很难。”

    高玥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就那么俗?”

    “别不好意思,当个俗人也不错。”

    “讨厌!跃民,问你个私人问题可以吗?”

    “除了工作的问题,别的最好不要问。”

    高玥固执地说:“我就要问,你有女朋友吗?”

    “没有,前半辈子戎马倥偬,没机会。”

    “别这么谦虚,我觉得你还不招女人讨厌,有些罗曼史是很正常的。那位漂亮的女军官看你的眼神都是一往情深的,你们之间一定有故事,讲给我听听好吗?”

    钟跃民皱起眉头道:“小高,今天咱们谈的是分红,不是来谈钟某的罗曼史,你跑题了。”

    高玥不依不饶地说:“我就是想听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绷起了脸:“我想问你个问题,你……是不是爱上我啦?”

    高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:“瞎说什么呀,咱们认识才多长时间?不过,我倒是挺喜欢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噢,那是一码事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一码事,爱和喜欢程度不同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冷冷地盯着她:“好,就算不是一码事,我是个男人,你是个女人,咱们之间互相喜欢,这里面就有名堂啦,很多故事都是这么产生的,那咱们下一步该干点儿什么了?总不能老是喜欢来喜欢去,不干点儿正事?”

    高玥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,严肃起来:“哦,你往下说,该干点儿什么?”

    “很简单,你不是想听我的罗曼史吗?那是我和别人的,你听多没意思,不如咱俩现在就制造一段罗曼史,精心编个爱情故事,如果你同意,我现在就去开个房间。”

    高玥脸色平静地慢慢站起来:“这主意不坏,可是……你行吗?”

    钟跃民轻佻地说:“你试试就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高玥冷不防将杯中的酒泼到钟跃民的脸上:“浑蛋!”她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    钟跃民默默用纸巾擦擦脸,然后喊道:“埋单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喜欢临睡前躺在床上边听音乐边看书,这些日子他正在看孟德斯鸠的《论法的精神》,这是郑桐借给他的。屋角的音箱中传来轻柔的古典音乐声,钟跃民觉得这样的生活还是挺令人满意的,每天早上卖3个小时的煎饼,然后一天的时间都可以供自己支配,他的前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悠闲过。

    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,钟跃民看了一下表,已经是夜里12点半了,谁这么不懂事,深更半夜的还打电话?他抓起电话:“哪位?请讲话。”

    话筒里传来高玥的声音:“是我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明知故问:“你是谁?”

    “废话,你听不出来?”

    “抱歉,实在想不起来,我认识的女士太多,经常闹混了,请报出姓名。”

    高玥大喊道:“钟跃民,你欺负人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笑了:“听出来了,是小高,有事吗?这么晚了,我还以为是骚扰电话呢。”

    “钟跃民,你必须向我道歉。”

    “噢,还为那件事生气?”

    “气得我睡不着觉,越想越生气,特别是你当时那副嘴脸,一脸轻佻相,你拿我当什么人了?”

    钟跃民说:“得,我道歉,可话又说回来了,谁让你打听我的隐私,你才多大,正是天天向上的年龄,怎么就对大人的隐私感兴趣,不批评你几句行吗?以后注意啊。”

    高玥带着哭腔喊:“你这叫道歉吗?又教训我,还冒充长辈,你不就比我大10岁吗,有什么了不起的?”

    “行啦,黄毛丫头,和我斗嘴没好处,说说就急了吧。快睡觉吧,做个好梦,明天还要早起呢。”

    “不许挂电话,我的气还没消呢。跃民,你这人挺好的,就是嘴太损,当然,我也不该问你的私事,以后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。”

    “哎,这就对了,多好的小姑娘,就是好奇心太强,要是把这毛病改了,嫁个好人家没问题。”

    高玥笑了:“讨厌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生气啦?”

    “气消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睡觉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一边摊煎饼一边和高玥神侃,两个买煎饼的中年男人在一旁很耐心地等候着。

    高玥忧心忡忡地说:“跃民,今天早点收摊儿吧,我听说这两天整顿市容,工商局查抄得很紧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满不在乎地说:“工商局那帮人是野狼不吃死孩子——活人惯的,我这儿是要钱没有,要命有一条。”

    高玥一撇嘴:“别吹了,哪次查抄你不是像兔子一样蹿了?追都追不上你。”

    “看来我有必要给你讲讲军事常识,这么说吧,以前的大炮是没有动力装置的,要靠骡马或汽车牵引,后来人们想了个办法,为什么不把大炮装在车辆上呢?于是就出现了自行火炮,这种炮机动能力很强,打完就跑,等敌人还击时,它早跑远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说,你的煎饼车就相当于自行火炮?”

    钟跃民夸奖道:“真聪明,以前卖馄饨的有个挑子就行,因为那会儿还没有工商局,现在形势不同了,咱们做小买卖的也要相应作出调整,要具备一定的机动能力,工商局怎么样?他来我走就是,哥们儿还没工夫搭理他们呢。”

    两人正说着,街上突然乱了起来,商贩们惊慌地收拾东西纷纷逃走,有人在喊:“工商局查抄来啦!”

    钟跃民不慌不忙地骑上三轮车说:“别急,工商局又不是老虎,还能吃了咱们?”

    高玥催促着:“别贫了,快跑吧。”

    两个扮成顾客的中年男人突然按住钟跃民的车把:“往哪儿跑?我们是工商局的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叹了口气:“得,中了埋伏。我说同志,您堂堂的国家干部,为个摊贩这么下功夫,值当吗?”

    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说:“我们早接到过举报,抓你不是一天两天了,每次都让你跑了,今天咱们该算算总账了。”

    另一个干部说:“每天我们上班你下班,净跟我们捉迷藏了,见你一次挺难的,今天我们只好提前上班来请你啦,跟我们走吧,推上你那辆‘自行火炮’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和高玥被带到工商局的办公室,他们坐在靠墙的长椅上,两个穿工商制服的干部边询问边作记录。一个中年人推门进来,两个工商干部站起来:“李科长,您来了?”

    李科长看看钟跃民和高玥,说:“就是他们?”

    一个工商干部说:“对,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,每次查抄都让他们跑了。”

    高玥站起来哀求道:“李科长,我们知道错了,以后再也不干了。”

    李科长冷冷地说:“现在我宣布一下对你们的处罚决定,由于你们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,造成了极坏的影响,经我们研究决定,没收你们的三轮车、香烟及全部炊具,并处以500元罚款。如果对我们的处罚决定不服,可在10日内向我们的上级主管机关提出申诉,也可以到法院起诉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望着天花板说:“没钱,你们看着办吧。”

    窗外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,钟跃民向窗外望去,见几个工商局干部正用锤子砸碎煎饼车上的玻璃阁子。钟跃民一看就急了,扭头向门外冲去,两个工商干部抓住他,钟跃民下意识一甩肩膀,两个干部被甩倒,屋里的茶几被撞翻,高玥冲上去猛地抱住钟跃民的腰。

    钟跃民暴怒地吼道:“滚开……”

    高玥声泪俱下地哀求道:“跃民,算了吧,我认罚,我求你了。”

    两个被摔倒的干部爬起来又抓住钟跃民:“你别想走了,这是妨碍执法人员执行公务,殴打执法人员。”

    李科长指着钟跃民,气得直哆嗦:“马上给我报警,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嚣张的无照摊贩,我劝你态度放老实点儿,等警察来了,可就没我们这么客气了。”

    高玥哀求道:“李科长,我们认罚,我马上回去取钱还不行吗?”

    李科长冷冷地说:“认罚也晚了,现在已经不是罚款的问题了,你们有话到公安局去说吧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镇静下来,他坐下不吭声了。

    工商局和公安分局离得不远,这两个机关的人也比较熟,工商局这边要是有什么事,一般都是把电话直接打到刑警队。按理说这类小事请派出所的人来处理一下就行了,但由于两个机关之间关系很好,刑警队的警员们不好意思拒绝,所以遇到工商局的人报警,一般还是给点儿面子,派两个人过来处理一下。张海洋刚上班,就听见一个同事说工商局那里有个卖煎饼的摊贩在闹事,队里正准备派两个人去处理一下。张海洋马上就想到了钟跃民,除了钟跃民,哪个无照摊贩有这么大胆儿,没有执照还这么嚣张。张海洋立刻找到队长把这件事承揽下来。在去工商局的路上,张海洋哭笑不得地想,钟跃民身上哪来的这股霸气?连无照经商都这么理直气壮。

    张海洋仗着刑警的身份总算把钟跃民的事给摆平了,工商局的李科长虽然生气,但不能不给刑警队的人点儿面子。钟跃民还偏偏不识相,竟理直气壮地要求工商局把三轮车还给他。张海洋心说,没拘留你就是万幸了,还要什么车呀?

    事情处理完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,张海洋把钟跃民和高玥带回分局,请他们在分局的食堂里吃了午饭。吃饭时,高玥一个劲儿向张海洋道谢,而钟跃民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。张海洋刑警队的同事们听说了这件事,都很好奇地涌向食堂,想看看这位当过营长的无照摊贩是什么样子。钟跃民在众人的注视下,旁若无人地吃了三个馒头和一碗红烧肉。午饭后,张海洋把钟跃民、高玥送出公安分局的大门。

    张海洋边走边解释:“我刚来,认识的人还不多,帮不上你什么忙,东西没收了就算了。我和工商局的人讲了你们的情况,他们表示谅解,可以不追究了。”

    高玥千恩万谢:“张大哥,谢谢你,今天要不是你帮忙,非把他拘留了不可。”

    “谢什么,老战友了。跃民,以后你可得注意点儿,别这么大火气,你还当你是侦察营长?从部队到地方,环境变了,我知道你一时适应不了,可你不适应也得适应,社会要强迫你适应,不然你就要受到惩罚。我告诉你,我可不想将来在审讯室和你打交道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不耐烦地说:“行啦,以后就是有人往我嘴里撒尿,我也伸嘴接着,保证不发火,嘴里还得夸着,跟他妈的五星啤酒似的,味道好极了。”

    张海洋劝道:“你就别发牢骚了,还是找复转办等分配吧,千万别再卖煎饼了,缺钱了跟我说,我反正也没负担,就是别惹事。好吧,今天我值班,就不送你们了。”

    高玥握住张海洋的手:“再见,张大哥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若有所思地看着张海洋的背影,高玥轻轻挽起钟跃民的胳膊:“回去吧,明天咱们都不用早起了。”

    钟跃民叹了口气:“看来我还得找个合适的工作。”

    高玥静静地望着他:“我知道你有办法,就是不愿意求人,是吗?”

    “那就求人吧,顾不得面子了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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